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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生疑


“裴懿呢”,我靠在塌边,接连不断的变故已搅得我心力交瘁,只悄声问着婉儿,“裴家的女眷,可是入了掖庭?”

        婉儿轻轻叹息:“裴家是谋反之罪,你说呢?”

        一连数日,我不愿去想裴懿的情状。荐福寺一面,寥寥数语,竟是他最后的模样。

        裴懿的话依稀垂在耳畔,吴郡陆氏的身影在我眼前恍惚显现,关于玉娘的交代似在嘴边。

        我看了看婉儿,低头轻声道:“你因诗才被太后从掖庭放出,我因贤首国师称赞,或许又是太后对陛下和庐陵王的牵制,免于籍没掖庭。可是裴家、程家呢?千千万万的官家女眷,又有几人能像你我一般幸运?父兄或为夺权、或为名声,卷入争斗之中落得身首异处,虽亦惨痛,却也是他们所选之路。可内宅里的娘子们,什么都没有做,却被毁了一生。”

        “这世间本就对女子不公,故而能在女子中出人头地者,更值得敬重。况且”,婉儿的神情似有松弛,“获罪之族,往往女子才能留得性命,哪怕身在掖庭,也总好过流放惨死。这是你我当庆幸、当珍视之事。”

        能在绝境处求生,更晓得因势而动、趋利避害。也许,只有她这般的人物,才能活在宫闱朝堂之间吧。

        “团儿”,婉儿悠悠道,“听我一句。有些事你不愿想,已是不能了。你若想在太后身边好好活着,再见到庐陵王夫妇,就不能只再一味做小伏低了。”

        我内心触动,疑惑地看向她:“你觉得,我阿姊他们还能回来?”

        婉儿对上我的眼睛,双眸的湿意一闪即过,嘴角扯出上扬的弧度:“庐陵王与明允不同,想再回来并非不可能。”

        婉儿已不是第一次劝我,我也并非看不透。对太后而言,我擅注经佛理固然是好,可若政见卓群,助她一臂之力,方能长久在她身侧。

        可我不是婉儿。我既无心于政局,亦无庙堂之才,贸然表意只会自掘坟墓。

        那我……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心中一团乱麻,千头万绪,又不知作何打算。我靠在婉儿身侧,在愈发萧冷的初冬缓缓睡去。

        今日太后的心情极好,我踏进珠镜殿的时候,她正同宜孙笑得轻盈,抬头看到我,伸手道:“快来,宜孙举荐的厨人果然妙极,你们只怕都没尝过这样好的樱桃毕罗。”

        樱桃毕罗,属西市做得最好。我虽不喜甜食,却也尝过许多,豫王府和大明宫里的,皆是外面好看,里头却甜腻得过头了。

        案前的毕罗盛在青色的琉璃碟上,红白交映,晶莹剔透,竟比往日宫里的还要精巧些。我举箸夹起,轻咬一口,立刻被凉丝丝的樱桃浓浆包裹着,虽亦有糖霜,却没能夺了樱桃本来的清甜,甚至那一丝桃仁般的微苦也在舌尖悠悠转圜。

        我惊喜道:“太后抬爱,我竟不知樱桃毕罗还能做成这般。只是这大冬日,怎的还有新鲜的樱桃?”

        毕罗里虽是樱桃浆液,可这鲜嫩透着草香的味道,绝不是平日存下的樱桃浆。

        “若是有心,自然能将鲜樱桃存下来”,宜孙笑得透出得意神色,“暮春樱桃七八分熟时,放到冰室里头,要吃时再同冰一起捣碎了,方能如此。”

        我知宜孙素来擅摆弄些子景,不料竟也在吃食上这般上心。

        嘴角的樱桃余韵未散,一个娇笑着的小娘子跃于眼前。我心里一动,趁着太后快活,向前道:“团儿想讨个赏。太后可否再赐我一碟?”

        太后笑着摆摆手:“你这第一次讨赏,我还能驳了不成?不过,可不能白赏你。”

        我看太后极为轻快,倒也未有忧心。

        “用心收拾经卷,我们不回长安了。”

        太后诏令,明年改元垂拱,以洛阳为神都。

        我双手捧着瓷碟上的樱桃毕罗,步履焦急。太液池冰面朦胧,映着模糊的云与日光。

        “从敏!”我跑进她的内室,匆匆喊道。

        朱红的身影盈盈款款,幽黑的眼瞳聚于身前。

        “我好想你”,她的双臂环在我的颈间,轻轻地。

        我的手上还端着那盘毕罗,慌忙间只得将两臂张开,以免她撞翻了瓷碟。

        “你看我带了什么给你”,我怕她哭,一面轻拍着她的背,一面兴高采烈地笑着,“先尝尝看啊!”

        她这才放开我,目光移至我尴尬举着的右臂,一愣一喜,随即便伸手拿起,竟也不唤侍女来。

        心里一软,我被她的样子逗笑,忙说道:“都是给你的,你急什么?”

        “这樱桃毕罗可比西市的还要好吃,难得留了几分酸味”,她一边兴奋地嚼着,一边含糊地问道,“太后准你过来了?”

        我点点头:“太后准我常来了。”

        不过片刻,瓷碟上的毕罗便被她吃了精光。那毫无顾忌的快乐,竟像是在豫王府里孩子般的她。

        “圣人在见刘家二郎,我去派人知会一声。”

        刘二郎?我转瞬间想起,刘二郎该是麟德殿击鞠时受伤的刘侍郎之子。

        “不必了”,我忙起身拉住她,“我是专程给你送毕罗的。”

        从敏怔了一瞬,轻巧地坐在我身边,支吾片刻。

        我挑眉对上她的眸子,倒觉得有几分新奇,怎么她在我面前也瞻前顾后了起来。

        “你和圣人……”,她眉眼一滞,似有几分担忧,“可有争吵?”

        我与他之间的诸多变化,实在一言难尽。况且……我暗暗思忖,他应当也不会告诉从敏这许多内情。

        “这些日子,我只要提到你,圣人便顾左右而言他”,从敏悻悻道,“他还说……他还说我应当长大了,要习惯你不在我身边。”

        他向来懂得明哲保身。力所能及之时,他护我佑我,如今如他所言,保全自己、回护至亲已是难事了,又怎能顾得上我?

        抛却因由,静心思之,我并非不能体谅。只是过往种种,如心内火焰,总还是割舍不下的。

        “团儿”,从敏见我没有搭话,伸手拽着我的衣袖,漆黑幽深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我,表情极为认真,“你带给我樱桃毕罗,我很欢喜。可我不想你只是因为毕罗才找我。你常常来,好不好?”

        太后虽允我可以常来,可我毕竟身为近侍,眼下总归不宜再与这里牵涉过多。以他的聪颖敏锐,自然明白。他怕从敏不明白,要讲给她听。

        可是从敏当真不明白么?她虽秉性单纯,但向来机灵,凡事不过三言两语,便可了然。

        心蓦地一疼,我回身将她抱在怀里,打起精神玩笑起来:“瞧瞧你,这样可是要被笑话的。我若是个郎君,岂不是要被你这小娘子赖上了?”

        她破涕为笑,嗔道:“你若是个郎君,一定是长安城里最爱招弄小娘子的。那我定要连同其他娘子,追着打你不可。”

        “你舍得吗?舍得吗?”我冲她眨眨眼,连同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晃荡起来。

        从敏大笑起来,伸手便要挠着我玩,我一个弯身躲过,粉扑扑的脸颊转瞬便被我捏起,急得她越发脸红,赶忙求饶。

        笑语纷纷,我们被一团蓬软的雪白打乱,从敏的侍女珠娘抱着凝雨进来,向我们行礼。

        上次来含凉殿院落,还未见到它便离开了。我摸着凝雨柔软蓬松的毛发,听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忍不住亲了亲它软乎乎的脑袋。

        它已经长得很大了,眼睛拉长了些许,不像小时候那么滚圆了。从敏平日大抵是从没让它的嘴巴闲着,我抱了不过半刻便觉得累了。它虽比从前乖巧许多,却总是在我身边嗅来嗅去,像是在找些什么。

        从敏伸手揉了揉它的肚皮,它的两只前爪便随意搭在从敏的手腕上。

        “它在我面前最是乖顺”,从敏一只手托着腮,歪着头,黑漆漆的眸子在我和凝雨身上走走停停,“但喜欢跟阿珠嬉闹。”

        我突然明白过来,凝雨在找阿玉。

        “也不知,何时才能带着它去游猎。”从敏喃喃道。

        自我来长安,先帝便时常病重,合宫上下都未再有春秋游猎。如今,凝雨都四岁了。

        我告诉从敏,太后已决定迁都,也许年后便能在邙山行猎了。

        从敏正狐疑间,却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均郎来传圣人至。

        我急忙起身,与从敏仓促告别,未理会她的呼喊,快步走向殿外。

        一片靛青覆满了我的眼帘,如百爪挠心,憋闷不已。

        我按下心中愁绪,缓缓抬头。料想中的两湾澄净春水,此刻却漪澜四起,深不见底。

        他就这样与我四目相对,眉间的剑纹微微蹙动,唇角轻轻挤合在一起。若非我曾与他日夜相对,怕也难看出此时沉静如水之下的碧波滚滚。

        思绪纷乱,我不愿再想,侧身躲过了他抬起的胳膊。披帛从他的手中滑落,我未滞须臾,急遽消失于含凉殿。

        一声“团儿”在身后的风轻云净中起伏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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