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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荐福寺


回到麟德殿内,婉儿仍在行诗判一职,宜孙不知去了何处,我便赶忙到太后身边。

        “去得倒是久。”太后在旁随意问道。

        “路上遇见安禁卫,同他道了别。”我老实答道。

        太后点点头,又随口说道:“贤首国师不日会进宫,你也准备准备。”说罢便重新听起殿内的联诗。

        发生这样多的事,贤首国师交待我细读的《法华玄义》我已有几个月不曾认真翻阅了,今日听到太后此言立刻紧张起来,也不知过几日该怎么应付。

        正苦恼着,心虚地不敢看太后,眼睛四处环绕着。心里一顿,对上了他的双目。

        恍惚间,那原本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眼眸,却含着探究、戒备。只一瞬,他便低头端起酪浆,不再看我。

        跪坐在案几前,强撑着迷糊的意识,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向前栽去,“梆”地一声,前额的剧痛让我瞬间清醒。我望着方才越写越歪斜的字,不觉叹了口气,重新从《法华玄义》新一卷读起。

        《法华玄义》难懂,可从前也总能读出个大略意思出来。读至现在,方觉得竟这般艰涩,七种二谛、三谛圆融之言,实在高不可测,令人苦恼。偏偏这些日子又撂下经卷,提笔更是艰难。

        “快要三更了,娘子若还不睡,明日可如何去太后近前服侍?”阿暖轻轻减去冷烛的灯芯,跃跃跳动的火光变得沉寂平和。

        我伸了伸懒腰,接过她递来的茶汤,一阵苦辣在唇舌尖隐隐不散,困意也消了几分:“都怪我前些日子撂下了,如今怎么也要赶上来。”

        “前些时间娘子一直病着,想来落下一些经注,贤首国师不会苛责的。”

        “我如今还能在这里,没有籍没掖庭,都是倚仗国师的几句谬赞。若是连国师交待的注经之事都不上心,一则辜负国师好意,二则日后也难立足。”我回头对她笑道,“你不必跟着我熬,去歇息吧。”

        “娘子就算熬上十几日,也未必能将这近日的功课补足。娘子细想想,贤首国师每次进宫考问娘子时可有侧重?娘子不如猜猜,国师这次可会问什么?”

        我静心思索片刻,只记起上几次都在谈论一乘与三乘,我目前所读的《法华玄义》第八卷倒是没有这些内容。可前几次国师之论已近尾声,这次着实猜不出要开什么新篇章了。我看了看阿暖,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娘子平日所注经论不是可以随时送出宫至国师处吗?何不以送经注为由,派人到国师身边打探一下?”阿暖伏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国师的高足慧苑法师,不是与韦五郎从前交好吗?这些小事对他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却能让娘子睡几个好觉,平日服侍太后也不至于出了差错。”

        我思忖了几刻,虽极是心虚,却也觉得夜夜熬着不是办法,总要先把眼前应对过去。便也依着阿暖之意,在经注中夹着几句,第二日嘱咐内侍一定送到慧苑法师手上。

        慧苑法师的消息来得极快,第二日晚些时候,我便收到了夹在经注里的回信。慧苑法师只让我以身子为重,且看看智者大师难责南三北七判教之言,三谛圆融之高妙佛法可略放放。又说贤首国师新任荐福寺住持,宫里定会遣人过去,国师道我可一同前去。

        看完慧苑法师之言,我心才安了安,一边将《法华玄义》翻至第十卷,一边不觉喃喃道:“荐福寺?”

        国师一直住持在太原寺和云华寺,何时又多了一座荐福寺?

        “娘子前些日子一直病着,所以才不知道。”阿暖在我身旁缓缓说道,“太后敕建的荐福寺,亲命国师任住持。”

        我点点头:“既是敕建的新寺,太后定会派人去的,我倒是许久未出宫,跑这一趟也好。”

        慧苑法师所言不虚,太后果然命我和婉儿跟随宫里内侍一同去往荐福寺,一则聆听法师教诲,二则替太后先行探看。

        出了宫门,一路骑马向南,帷帽的纱幔挡着视线,周遭的景致都显出雾蒙蒙的样子来。

        经过了曾经豫王府所在的长乐坊、白日里都尽是喧闹之声的平康坊,到宣阳坊时,前头的宫人便向西转去。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路竟这样熟悉。

        开化坊前,所有宫人皆下马步行,我忍不住撩开了眼前帷帽的纱幔。即使不摘帷帽,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落。

        如今的荐福寺,是从前的英王府。

        心中百感交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跟着宫人踏进荐福寺的山门,英王府原本的格局仍在,只是隔着寺院的灯油香火,气息扑鼻、烟雾缭绕,竟是真的隔了五年的岁月。

        那时我初来长安,身边有阿姊、有五兄,一心只想去西市,去观上元灯会,去看胡姬卖酒,心里还期盼在上巳节找一个如意郎君。

        上官婉儿在我身边,轻轻唤我:“太后有事交待我,我先随慧苑法师去往生殿了。”

        我的思绪被她打断,不觉脱口而出:“往生殿?”心像被什么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急忙拽住婉儿:“我也想去。”

        我在往生殿外等着婉儿,穿过眼前的香火缭绕,是殿内闪烁不定的灯烛。往生殿用以安放已故亡灵,一盏灯,便是一条命。

        婉儿的身影随着慧苑法师愈来愈近,我向法师躬身行合十掌:“团儿也想点灯。”

        年轻的慧苑法师先是一愣,而后低头,欲言又止。

        我明白他的难处,赶忙说道:“家父尚是罪臣,这灯是为旁人点的。”

        “法师放心便是,韦娘子是有分寸之人。”婉儿在旁也柔声说道。

        “所为何人、姓氏名字、生辰忌辰,小娘子一概说与那小沙门便是。”慧苑法师将我引到殿内,一个跪坐在案几前的小沙门正握笔誊抄些什么,我余光所及看到了一个“次”字,并未多想。

        我见慧苑法师未离开,知他恐怕仍不放心,只淡淡向那个小沙弥道:“两盏灯。一盏为庐陵王的姬妾,我不知她的姓氏和生辰,只晓得她逝于弘道元年腊月。”

        隽娘的容貌在我眼前闪过,这里也是她生活过的地方,在这里为她点灯,想必她是欢喜的。

        “若不知本姓,便以夫家李姓代之。”慧苑法师在旁说道,那个小沙弥便匆匆记下。

        “另一盏……”我咬住下唇,深吸了口气,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庐陵王妃曾经落过一胎,只是很少有人知晓。这孩子大概两个月时便没有了,是男是女我也不知。”

        “那娘子可知这孩子是在何时没的?”

        一句“文明元年”就在唇边徘徊,终是强忍了下去,对着那小沙弥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既是韦娘子代庐陵王妃所点之灯,便将点灯人记为母亲韦氏,敢问法师可好?”婉儿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语气温和地问向身边的慧苑法师。

        我感激地看向她,心中悲苦与宽慰交织。

        慧苑法师弯身在小沙弥耳边说了些什么,小沙弥握笔的手慢慢落下,笔端的字迹一个个露出:父陇西李氏,母京兆韦氏。

        鼻子一阵酸涩,我伸手偷偷抹去眼角的湿。

        灯烛晃眼,我在往生殿内未站许久,婉儿便拉我去谒见贤首国师,却被慧苑法师拦住。

        “师父还需一刻方能入殿,韦娘子请随小僧来。”

        我随着慧苑法师一路绕至僧寮,见有一人着藏青色圆领袍,颀身孑立。

        我向慧苑道了谢,便近身过去,轻声唤道:“裴郎君。”

        裴懿见到我,迟疑不决。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你阿耶和嫡母的棺椁,我已着人运回长安,葬在万年。韦家的事,父亲不是有意的。”

        “我明白。”我虽知他并未吐露真言,却也明白他一番苦心,只淡淡道,“朝政之事本就错综复杂,很难分清是非对错。更何况,我若真要决心去恨,最该恨的人也不是裴相。”

        裴懿的眼里略过几分震惊,随即又道:“你在太后身边一切可好?”

        我点点头:“一切都好。韦家的人里,我已是境遇最好的了。”

        “你可有话让我带给你五兄?”

        我想了想,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觉得一切话皆多余,只摇了摇头。

        “那……可还有别的,我能帮上的?”

        安平简的话和阿姊往日的笑语在我脑中浮现,我很想求裴懿寻一个人帮我问个清楚。可是,即便派人去问又如何,阿姊承认或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我思忖片刻,“我的贴身女侍玉娘是从小跟着我的,废帝之后便被发配去了掖庭。我如今的身份不便,若裴郎君诸事便宜,就劳烦照看她,使她少受些劳作之苦。”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办到。”

        我行了一礼,起身离开,还未走两步便突然想起一事,忙回头问他:“我阿兄先前下聘的那家娘子,吴郡陆氏如今可还好?”

        “你们韦家出事第二日我便去看过了,那陆娘子竟趁家仆不备,偷跑了出去,想是要随着你五哥一起去岭南。只是一直到如今,各处都没有她的消息。”

        她一个养在闺中的小娘子,恐怕连去岭南的路都不识得,且一路山高水险,又有数不尽的盗贼流寇。半年过去了,我都不敢去想她如今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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