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景云阕 > 第19章 贤贤易色

第19章 贤贤易色


三月的春意更浓,一路西行,竟看到沿路的迎春花开了许多,点点鹅黄缀成一条线,在一片萧索中甚是亮眼。我掀开马车的布帘,向窗外探了探头。

        “才刚到陕县,娘子莫急。”说话的是阿暖。废帝之后,玉娘便籍没掖庭,阿暖是宫里新派给我的侍女,如今十六岁了,只比我略小些。

        到陕县了么?三个月前,隽娘便葬在陕县。可那时先帝病危,局面那样乱,众人不过将她草草埋葬,我也不记得她葬在何处了。我答应过她,替她照顾重俊,如今却办不到了。

        到陕州官驿时,合宫上下修整换马。我见太平公主在太后身边服侍,自己便在众女眷坐席落座。抬眼看了看众人,皇后在太后下手,仍是一脸柔和,她身旁坐着王充容。我明白从敏应当是坐在我这一侧的上首,侧身看去,正对上她那双俏生生黑漆漆的眸子。我从未见过这样神情哀怨的从敏,忙冲她咧嘴一笑,本想逗她开心,可是不过一瞬,她便落了泪。

        经历了这样多的变故,她还未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我正抬脚上车,身子一顿,襦裙被人在后拉住。我回头,看到了依然满面愁容的从敏,怀里抱着我多日未见的凝雨。

        我扯开嘴角又冲她笑了笑,而后退身行礼:“见过德妃。”

        今时今日,她是主,我是仆。

        她咬着下唇,将怀里的凝雨递给我,气息不稳:“给你。”

        凝雨在从敏的怀里微微挣扎,漆黑雪亮的眼睛盯着我转了转。我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不舍:“如今我已无力再照看它,烦劳德妃殿下为它忧心了。”

        从敏抽泣一声,眼泪又从清亮幽黑的眸子里溢出,她看着我勉力一笑,嘴角却又不自觉地垂落下去,“知道了。”说完便跑回自己的马车旁,径直上了车。

        与我无关了,英王府、豫王府,那些故人旧物,哪怕还佁然不动地在长安城里,也都是一场梦了。

        回到大明宫中,我便搬入了太后的珠镜殿。几日之后,婉儿也回到了长安。

        我在一旁为太后读智俨大师的《华严孔目章》,太后虽颌目休息,却也时常打断我:“三乘缘起,缘聚即有,缘散即离。一乘缘起,缘聚不有,缘散未离。依你来看,三乘与一乘,哪个究竟?”

        “三乘以佛乘为方便,一乘以佛乘为究竟。三乘究竟,窥基大师有《成唯识论述记》论说;一乘究竟,自当是智俨大师所言,贤首国师也是赞同的。”

        “我隐约记得《法华经》也有此言。”太后仍闭目养神,声音极轻。

        我笑言:“太后当真过目不忘,《法华经》有大白牛车之喻。以羊车喻声闻乘,鹿车喻缘觉乘,牛车喻菩萨乘,这三乘都是方便;大白牛车喻佛乘,这一乘才是究竟。”

        “此喻若让玄奘大师和窥基大师来讲,只怕要将那大白牛车说成是假的,是哄骗幼童出门的借口了。”

        “是。”我低头答道。

        “罢了,这性起之说,总好过三乘之说。成佛便是成佛,怎又能说是假的?贤首国师当真是大唐举世无双的法师。”太后睁开眼睛,缓缓起身,“陪我走走吧。”

        我起身跟在她身后,正要出殿门,却见婉儿的身影急急而来。

        “我等了她这么久,终于来了。”太后笑了笑,又转身回到殿内。

        婉儿静静站在太后眼前,未行礼,也未开口。太后也只是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在太后身旁站着,从未经历这样的局面。终于是婉儿忍不住,双膝跪下,身子却不伏地,缓缓开口,面色无澜:“婉儿谢过太后。”

        “你要谢我的事,和你要恨我的事一样多,今日是为哪一件?”

        “婉儿谢太后,没让婉儿亲眼见到明允惨死。”

        明允是废太子李贤的字,这么说……李贤死在巴州了。初来长安在除夕饮宴见到的那个风姿卓越的太子、我曾经险些要嫁的人,如今死了。心里像被巨石重击,我曾经以为废掉太子之位、圈禁一生就是斩草除根了。却不想,还有流放巴州,还有命丧黄泉。太后终是要让李贤一脉断了所有的念想。

        “丘神勣没有杀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那婉儿要再次谢太后了。”说完便伏地不起,肩头耸动。

        我从未见过婉儿在太后面前这般失控,心中几番思量,已明白几分。这深宫之中、皇权咫尺,除了我,仍有人愿付一片真心。可她这一番话,太后若是有意责怪,便是不敬之罪了。

        她曾经那样帮过我。

        我狠下心,跪在婉儿身边,低低伏着身子:“婉儿情急,求太后不要怪罪。”

        “婉儿回宫自省,十日之内不必再来了。”太后波澜不惊地说道。

        我心下惊喜,忙向太后谢恩。这一跪,却透过婉儿裙边的褶皱,看到了藏在她身下的短刀。

        携刀进殿,难道她想以死相拼、玉石俱焚吗?今日的婉儿,难道要为了一个情字不顾身家性命了吗?我胆战心惊,双膝一点一点移向她,一只手环着她的肩,另一只手从她的裙边探进。

        我看向太后,她没有看我们。

        我紧紧握住刀柄,将它一点一点推进上襦的内袖,又将袖口用手攥紧,起身扶着婉儿走出了珠镜殿。

        我没有送她回寝殿,而是将她带到太液池旁,吩咐阿暖在池边候着,我同婉儿走进了深入池中几丈远的风亭。

        她一路一言未发,神情恍惚。

        我坐在她的身旁,从衣袖里掏出了那把短刀,递给了她。

        她猛地抬头看我,眼里全是惊疑:“这是什么?”

        这次却换我全然惊异:“你不知道?”

        “我如何知道?”

        “这是你裙下藏着,被我夺来的刺杀之物啊。”我反觉好笑。

        “这不是我的东西。”她沉吟片刻,随即说道,“是有人放在我身上的,想趁我今日悲戚,栽赃于我。”

        我被她的话搅得不明就里,她却俯身郑重一拜:“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我知道她不想再被盘问,于是换了语气,握住了她的手:“废太子若泉下有知,一定感念阿姊深情。”

        我以为会又引得她哀恸,却不料她轻巧一笑:“你也被骗过去了,是么?”

        今日这是怎么了?我竟全然听不懂她的话。

        “依你看,我今日之举不奇怪吗?哪怕我真的爱他,又何至于在太后面前举止失仪?”

        “你是……装出来的?”我不解。

        “仪凤元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我随母亲籍没掖庭,在太极宫弘文馆扫洒,他正修《后汉书注》,时常到弘文馆来,谈吐间是那样文采斐然、光彩炫目。”婉儿望着泛起微澜的池面,神情漠然,声色平静,“第二年我便到了太后身边。我去找过他,他不相信我,他只觉得我是太后派到他身边去的,不再理睬我。可他不知道,他信任宠爱的那个户奴赵道生,才是太后的人。”

        “你们……”我正要开口,却被她打断。

        “他从未爱过我,即便是初见时有过心动,也抵不过此后两相猜忌。可我就是这么不争气,明知他不爱我,明知他怀疑我,还是忍不住。你知道吗,他是我心里的一团火,”她的眼里含着泪,转头看我,“那些年,直到现在,他都是唯一敢当面反驳太后的人。”

        我听着她在身旁的一字一句,也明白了。她至今对他念念不忘,不是因为情比金坚却劳燕分飞。而是因为,他做了她想做而不敢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哪怕他不计后果,哪怕他孤注一掷。

        “太后知道你对他的情意吗?”

        “她若不知,又怎会派我去巴州看望明允,我今日又何须装成这般?”她眼里全是无奈自嘲,“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风亭的那头已有闪烁的灯火,我想是阿暖已携了风灯。我高喊了一句,叫阿暖到风亭内接我们回去,正要离开,一阵琴音吹落耳畔。

        那琴音来自太液池的对岸,引商刻羽、游鱼出听,却一弹一静,皆是悲痛欲绝。这曲子我也识得,那年除夕饮宴,天后命宫中乐工奏出太子李贤所谱之《宝庆乐》。

        这是他的琴音。太液池的对面,是皇帝寝宫含凉殿。

        天色愈暗,大明宫内的烛火星星点点,他的琴音格外清晰。我解下腰间的横笛,跟随着他的琴声,吹出笛鸣。

        琴音似顿了一瞬,而后起调待我相和。一曲《宝庆乐》,我和他在太液池两边奏完。

        我不能陪在你身边,陪你一起挨过至亲永隔的艰难。

        池里倒影的风灯烛火骤然变大,我回头看到婉儿正蹲下身,将风灯的纱罩取下,从怀里取出一方绢帕。我回到她身边,就着灯火,看到了绢帕上娟秀的字迹: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

        婉儿将绢帕缓缓扫过烛火,火光从绢帕的一角攀援到其他地方,那些字迹渐渐地全都消失不见。

        “到静州的时候,我见驿道旁有一晒经石,上面有他的诗。”婉儿松手,让最后一点绢帕落进太液池中,“我便做了一首回他,想着到了巴州留给他。”

        她终究是晚了一步,没能再见到活着的他。

        对岸的灯火映在池面,也渐渐势头更大。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我明白,那是他在池边烧完了祭文。


  https://www.biqugeg.net/69958_69958380/8425479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biqugeg.net 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geg.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