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秋千
空旷的走道，刺眼的白墙，空气里弥漫的都是药水的味道。
李青颜坐在急救室前的座椅上，木然地盯着前面紧紧关闭着的白色的门。
姐姐进去已经一个小时了。
李青颜几次都想冲进去看看，最后能做的却也只有等待。
此刻，等待救护车时那种对时间分秒流逝的焦急感已经淡去，但胃部的痉挛却始终没有好转。
甚至李青颜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头部神经也被一根一根拉扯着生疼。
她想站起身去窗户边透透气，可用手撑着凳子试了几次，都发现没有力气站起来。
心脏始终七上八下无法落地，那种深深的心空的感觉，将她牢牢拴在这里，一秒也不敢离开。
晚上八点的急救室安静异常，门上红色的“急救”两个大字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门外，人很少，大家分散坐着，垂着头不语。偶尔有护士急急忙忙跑过，那砰砰的脚步声就像踩在李青颜心上。
这场景似曾相识，对李青颜来说熟悉得可怕。
十年前的一个夏夜，李青颜和姐姐在睡梦中被叫醒，说爸爸妈妈在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
叔叔开车带她们去了医院。
也是这样刺眼的白墙白光，也是这样浓烈的药水味道，让人心慌的空旷寂静里，李青颜和姐姐手握着手在门前等待。
许久的时间，像是一生一世，爸爸妈妈被先后推了出来。
脸上盖了白布，李青颜和姐姐看不见他们的样子。
“爸爸！”“妈妈！”
李青颜记得自己和姐姐几乎立刻扑上去，想看眼爸爸妈妈，想看他们像以前无数个日子那样，笑着说，“宝贝们，我们回来啦。”
身旁不断有人拉拽着，耳边充斥着“节哀顺变”，李青颜和姐姐后来都哭晕了过去。
节哀顺变，如何节哀？如何顺变？
眼见就要开学了，一个升高三，一个升初二，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一夜之间失去最爱的父母。
视线渐渐模糊，李青颜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恐惧。这样的失去，自己实在不能承受第二次。
她用手背抹了抹泪水，定定地盯着前面那扇紧闭的门。
那道厚厚的门隔着她和姐姐，就像隔着生与死。
时间像死寂的湖水一样沉闷。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门开了。
李青颜箭一样地冲上去，一把拽住出来的白大褂，“医生，我姐，就是李青婉，之前进去的孕妇，怎么样了啊？”
“大人小孩平安。”
一颗心重重地落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李青颜松开手，不住呢喃道。
“病人各项指标目前都还不太稳定，需要马上送到icu再观察两小时，没问题会直接送到普通病房。后面孩子说生就生，这种情况必须要住到生产。”医生语速很快，边说便转身关门，“你先去交钱，然后去icu门口等。”
“哦，好好好。”李青颜把医生的话在脑子里排列组合了几遍，才明白意思。
“押金一万块。”
“啊？哦。”
缴费窗口前，李青颜赶紧低头翻包。想到之前银行卡上的五万块已经被自己取光了，她犹豫地问道：“可以刷信用卡么？”
“可以。”
刷完信用卡，李青颜拿着票据，走到icu门口。
这里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但可能大家的心情都比较沉重，依然没人说话，一片寂静。
李青颜背靠着墙，重重吐了口气，此时才有了姐姐真的没事的实感。
脑子稍微放松后，很多现实问题接踵而来。
姐姐后面会不会有什么突发情况？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生完孩子后面的事情该怎么办？姐夫那个吸血般的家庭又怎样才能摆脱？
李青颜觉得自己脑海里一团乱麻。
这时候，手机铃声响起，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极为突兀和刺耳。
李青颜赶紧接通，却并没有说话。
“喂，颜颜，我是姐夫啊。小婉怎么样了啊，我已经上了大巴车，在往医院赶。”周峻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着急，“妈打电话给我，说她不小心跌倒了，怎么好好的跌跤了呢。”
“？？？”
不小心跌跤了？
李青颜想起自己上了救护车以后，周爱兰在车下说厨房还有东西在烧，不能去医院。
她狠狠盯着周爱兰，一字一顿，“我姐是被你儿子推的，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他同归于尽！”
车子开始启动，李青颜看到周爱兰那双惊疑闪烁的眼睛，她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我儿子绝不会做这种事，你不要诬陷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只是个孩子
讽笑漫上李青颜的嘴角，思绪又转到眼前。
“是啊，这件事只能怪我，要不是我带五万块钱去，我姐怎么会被你弟弟推倒在地呢？”
“”
“力气那么狠你问你弟，那五万块他赶着去买棺材么？他不怕报应么？”
“”
-
等周峻赶到医院的时候，李青婉已经在普通病房安顿下来。当着姐姐的面，李青颜没有再怼他，但也确实没给他好脸色。
“颜颜，赶紧回去休息，你明天还要去工地呢。”姐姐的声音很虚弱。
“姐，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照顾你，不然我不放心。”李青颜一边用水瓶给杯子里加热水，一边用最轻松的口气说。
“那怎么行，这么好的机会不能浪费啊。”李青婉急了，身子微微动了下，像是想要坐起来。
李青颜赶紧放下水瓶，把瓶塞盖好，过来就按住姐姐胳膊，“姐，你好好躺着，别动啊。”
床那边的周峻细心地用热毛巾给青婉擦汗，“颜颜，你先忙你的，我已经跟单位请长假了，我来照顾青婉。”
周峻从事电子科技工作，被单位长期派驻到别的城市，一个月也就回来一次。
虽然在外补贴比较高，但是确实不能照应到李青婉。
“我这次回来就打申请，哪怕换岗，也不再出去了。”
呵呵。
我信你个大头鬼。
李青颜连带着对他家的怒火，从看到他起眉毛就没有抹平过。
一个白眼堪堪翻过去，正准备开口说话，一个小护士走进来，“不能呆这么多人，赶紧走了哦，只能一个人陪床。”
“护士，我来陪床。”李青颜赶紧说。
“我来吧，颜颜。”周峻的声音很诚恳。
“你是？”护士在辨认这位刚来的男士。
“哦，我是病人丈夫。”周峻道。
“哦，那就你了。”护士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又用下巴向李青颜抬了抬，“你，快赶紧回去，不要违反规定。”
李青颜委屈：“我是她亲妹妹啊。”
“我们这儿病人的亲大姨亲大姑亲哥哥亲姐姐多了去了，妇产医院当然是首选丈夫陪床。”护士的嘴吧啦吧啦，“病人随时都会生，到时候还是要喊丈夫来签字，所以你，赶紧回去吧。”
“哦。”李青颜嘴巴动了动，还想争辩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
-
黑夜沉沉，万籁俱寂。
打车到家后，已经过了11点。
李青颜跟门口的张叔简单打了声招呼，径直往里面的别墅楼走去。
经过楼前的花园，有浓郁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李青颜的脚步顿了顿，下一秒便转了方向，向花园深处的秋千架走去。
她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不如找个地方静一静，把下面的事情想清楚。
李青颜坐在栀子花簇拥的秋千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旁边的路灯是暖黄色的，淡淡地洒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却没能给李青颜带来一点温暖的感觉。
手抓着秋千绳，李青颜用脚尖轻轻碾着地上的影子，很缓很缓地摇着。
她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几乎没有犹豫的，决定退出风情商业街的正式施工，去医院照顾姐姐。
大问题想好了，就是后面的细节安排了。李青颜想先打电话跟周老板说一声，看能不能协调其他同事接棒，然后自己再回房间，把设计稿最后一稿修改完成。
拿出手机，李青颜这才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好多未接来电，有姐夫的，有老板的，还有一串眼熟的数字，下午才接过，程之阳的。
之前在医院，环境太安静了。挂断姐夫电话后，李青颜就直接给手机静了音。
此时她选择先给老板回电话。
“喂，青颜！”
电话刚拨出去，周天强就接了，口气很焦急，“星北那边一直催着要修改稿，到底怎么回事？”
“对不起，老板。”听到老板的声音，李青颜心里一下子被愧疚占满，“我晚上突然遇到点事，我一会儿改完就发给他们。”
“你放心，稿子我肯定负责弄好，但是明天”李青颜咬咬牙，一口气把话说完，“我就不去了，我要请长假。”
“？？？”
周天强沉默了好几秒，突然就爆发，“李青颜，你这是背地里给我一刀啊。最难的最核心的部分你都完成了，现在喊别人代替你，你是不是傻啊？”
“对不起，老板，真的对不起。”李青颜小声嗫嚅，充满愧疚，“但是我真的去不了了。”
又沉默了两秒，周天强开口：
“青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你说出来大家一起帮你想办法啊。甩手不干可从来都不是你的风格。”
李青颜一愣，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老板，这次真的没办法了。所有产生的损失都从我奖金里扣。”
“”
这个消息太突然，李青颜似乎又很坚决，头脑一片混乱中，周天强恨恨地挂断电话。
听到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机械又冰冷，李青颜愣了下，只能默默把手机放回包里。
胸口始终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又闷又堵。
可以想象到周老板此时的愤怒与失望，李青颜烦躁地抓了抓脸。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不久前，自己作为主设计师接到星北的任务，那真是欣喜若狂，干劲十足，捋起袖子就要大干一场。
然而，几乎是一转眼，自己现在就变成了——被老板被公司唾弃的逃兵。
李青颜垂下眼睫，抿了抿唇。
自己临时变卦，确实不值得原谅。
但是她没有一丝动摇。
因为姐姐，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至少在她心里是。
当年以叔叔为首的一众亲戚，翻脸比翻书快，在父母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把她们赶出家门，让她们自生自灭。
这些尘封的记忆，李青颜不愿意打开。
她抬头望向天边。
夜色沉沉，像一块巨大的幕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没有一丝缺口，没有一处光亮，那浓郁的黑色，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
没有转机，没有希望。
李青颜别过眼，视线晃过不远处并排的几棵大树。在幽暗的光里，只能看到粗壮的树干，看不到上面斑驳的纹路。
有风吹过，带着垂下的树枝轻轻晃动，像人的手臂在向她挥手。
李青颜看得出神，在一片栀子花香中，思绪渐渐放空。
如果当初姐姐心狠一点，知道姐夫这样的原生家庭，而选择放弃这段爱情，会不会如今就不会这么辛苦？
又或者姐姐那次真的跟姐夫分手，转身嫁到程家，是不是就永远不用面对这些狗血的事情？
想着自己当初为了守护姐姐的爱情，毅然决然地选择替她履行婚约，李青颜第一次对此产生了动摇。
是不是我们当初，都错了？
想着姐姐连日来受的委屈，李青颜的眼眶忍不住酸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往下掉。
她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李青颜觉得自己之前积累的情绪，都随着泪水发泄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擦了擦眼睛，侧过头，看向后面的白色别墅楼。
微弱的路灯光线下，整个楼的轮廓隐隐绰绰，被掩映在大树的枝繁叶茂中。
似乎没有人在，每个窗户都是黑洞洞的，看上去像是吃人的嘴巴。
李青颜想起自己被困在这里的寂寥无奈，想起房子主人的冷漠傲慢
也许对敏感柔软的姐姐来说，这是另一种折磨。
是的，与其这样，不如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抓着绳子的手紧了紧，李青颜在那一瞬又坚定了自己先前的做法——没有错。
往后的日子哪怕再苦再难，她也会陪姐姐一起度过。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是有活路的。
想到这里，李青颜终于豁然开朗，一直压抑着的心似乎也变轻了许多。
她深深吐了口气，脸颊上的眼泪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早已经风干。
当理智回笼，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回房间先改稿子。
李青颜准备从秋千上下来。
刚把脸往回转的时候，却突然发现——
旁边树叶的阴影里，似乎有道目光在盯着自己看。
心脏骤然一缩。
李青颜连呼吸都屏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黑不可见的树丛。
又有风吹过，树影在地上朝她晃动，像是无数黑手向她袭来。
那中间确实有道黑影一动不动！
李青颜整个人僵住，有凉意顺着小腿肚瞬间漫上后背。
抓着秋千绳的手越攥越紧，她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种极度的紧张感席卷李青颜身上的每一道神经。
她又张了几次嘴，才终于发出声音，带着点故作模样的严厉，又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你是谁？”
话音刚落，那条黑影从深处蓦地窜出。
猝不及防间，李青颜直直对上一双冰冷漠然的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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