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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哄人


月圆仲秋。

        这是新帝即位以来第一个节日,  宫中上下,无不尽心尽力地准备。

        太上皇身子不适,宫宴也不宜大办,  往常那些满天绚烂的烟花场面就不用想了,只是花样繁多的宫灯还是少不了,  便成了年轻小娘子们进宫的想头。

        民间的花灯虽然有趣,  却难及得上宫灯的精巧、昂贵。

        更重要的是,宫中赏赐,  无论多少,  都是一种荣耀,也可反应出家族当下受宠的程度。

        若是皇帝偏爱,自然会赐最好的。

        所以每年为了抢宫灯,小娘子们争破了头。

        “我听说灯彩司的掌司今年就只出手做了一只宫灯,他的手艺最好不过了,  就不知道哪一只是他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说过那宫灯外罩纱用的是三年才一匹的香沉鲛纱,  灯骨用的竟是犀角齿打磨,顶上有玲珑球……六面形如花瓣,  极为轻巧,  燃上一只蜡烛,  热风就会把花瓣吹开,就像是一朵花开,实在太妙了。”

        “你们说的天上仅有地上绝无也有什么用……左右也落不到你我手上。”

        “反正今年也不会落在谢三手上……”几个小娘子凑在一堆,  都顺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远处有一行人经过,  走在最中央的小娘子正是谢府的掌珠,谢朝萱。

        当初宸王还备受圣宠的时候,这个谢三巴不得在宫里横着走,  宸王也肯为了哄她,都把最好的抢来给她,自然惹来不少人又嫉又恨。

        现在宸王势微,要不是王太妃在太上皇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位置,他早就给赶出上京城了。

        谢府老奸巨猾,本来一面倒向宸王,却在关键时刻忽然又抽身而出,弃旧主不顾,这才没受到这次夺嫡之变的影响,依拥一席之位。

        所以这一次,他们谢家才能出现在中秋宫宴上,就仿佛从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哼,那又如何,她现在可是狗都嫌,听说竟还当着宸王的面饮药打落了腹中胎儿,好狠毒的女人,那是宸王的孩子,皇家骨肉,就不知道为何没有人惩她!”

        她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驳了她一句:

        “就因为他是宸王,谢三姑娘就一定要为他生下孩子?”

        “那是自然……”被人呛声的小娘子不服气转过身,正想开口再说,却在清来人模样的时候,愣了一愣。

        因为站在她们身后的人是盛则宁。

        这两年里她们或多或少也像刚刚说谢三一般奚落过这位盛三姑娘,看她做尽无用功也换不来瑭王半分动容,可怜又可笑。

        但如今瑭王已登位,盛家借东风势起,她的身份水涨船高,高不可攀。

        就不好再像以前一样对她冷嘲热讽。

        “是盛三……她怎么也来了……”

        “废话,她爹现在是一品国公,连席位都仅次国亲,为何不能来……”

        身后几个小娘子默不作声退后了半步,显然不想受这池鱼之殃,如此就很不厚道地凸出刚刚说谢三坏话的那小娘子。

        那小娘子也是不甘示弱,把手环在胸前,“哼,还不是看见宸王无望,要跟他划清界限,如此捧高踩低,盛三姑娘何必还要为她说话。”

        盛则宁对她们口里说的那事也知道一一,虽然从前她与谢朝萱不熟,可是却也清楚她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而且宸王那些事的确对她很不厚道,可是世人总是习惯把错归到小娘子身上去,而忽视了真正做错的人,这让她感到痛心。

        “即便宸王没有落势,谢三姑娘也不会为一个负心人生下孩子,她这样的性子,我倒是钦佩的紧,你们以后莫要再非议她。”

        面前的人还是一脸不屑,可能碍于盛则宁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才没有当场和她呛起来。

        盛则宁不管她听不听的进去,继续道:“愿意与不愿意,应当由她自己做主,旁人管不着,我也希望有一天,我们小娘子能为自己的身体、为自己的前程做主,而不是处处被人左右。”

        若真有那一天,就不会有小娘子不愿为自己不爱的人生下孩子,还要被人在身后指责。

        “姑娘,就快开宴了,不好再耽搁下去。”竹喜怕盛则宁势单力薄,给她们几个欺负,看对方脸色不好就劝盛则宁要走。

        盛则宁也不想在皇宫里生事,辞别她们,先行一步。

        她不知道,等她走开后,后边的小娘子还是没忍住议论起她的事。

        “神气什么,都说官家这么久都没有向盛家下旨,她肯定是嫁不进宫里了,说不定背地里心急如焚,还来管人家的闲事。”

        “就是说啊,都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八成没有下文了,就不知道官家那样的人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不过连盛则宁这样的颜色都入不了官家的眼,这个问题就把所有人都难住了。

        他们这官家的心比太上皇的难猜多了。

        中秋宫宴特选在了香远堂。

        香远堂就建在曳池边上,虽然已到了秋日,可水里还有晚莲盛开。

        清幽的香气被夜风送来,让人神清气爽。

        坐席分为两列,按地位高低由近至远。

        在最前面最显目的地方有一高台,为皇帝所用。

        当今的官家还没后妃,台上就空落落的,只摆放着一张桌几。

        两边的铜鹤烛台顶着数十只蜡烛,将台子照的明晃晃,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处至尊却清冷的位置。

        开宴的时间到,众人都按部就班各自入席,不多会就有太监传话,“官家到——”

        所有人站起来恭迎皇帝。

        封砚穿着红色衫袍,腰系金犀玉带,从三步高台的左侧入席,

        身形挺拔,姿态从容,并没有因为忽然成为皇帝而有半分拘谨,就好像他天生就该是皇帝一样。

        那些想要欺他年纪小资历浅的大官都难从他手里讨什么好处。

        这个官家,心思沉。

        遇事他能忍,出手却毫不手软,每每都是抓住七寸,置于死地。

        虽然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一些不安分的朝臣已经给他整治的灰头土脸,更可气的是,这位官家即便生着病,也没闲着,让他们苦不堪言。

        “官家万安。”

        盛则宁随着众人一道,对皇帝行礼。

        这次她本想着称病不来,可是不知道谁人提前透了风声出去,宫里的太医竟然就上了门,同行而来的太监伶俐地传达了皇帝的意思。

        “官家想到三姑娘生病都是宫里照顾不周的缘故,心下愧疚,寝食难安,特命这位张太医专心为姑娘调养身体,等身子大好了再回去。”

        她本就没有病,如何敢让太医为她诊治!

        所以,便只能来了。

        宫宴她大大小小也参加过数次,其实没有多大差别,就连中秋宫宴的流程她都记得差不多,等群臣参拜完毕,接下来就是皇帝例行说几句话,紧接着就是赏下宫中特制作的月饼。

        月饼上会特意设计一些与节日有关的图案,比如月亮、嫦娥、玉兔等。

        宫人在各人面前的桌上放下食匣,取出里面的月饼。

        盛则宁看了一眼。

        这饼上面的图案好怪,第一眼她还没认出是什么来,她捏着月饼转了一圈,才看清楚。

        这饼上面是花,而且都是芍药花。

        如此复杂的图案印在比小孩巴掌小的月饼上着实为难人了,最主要这个也不应景啊。

        盛则宁偷看其他桌的月饼,都是很寻常的图案。

        唯独她这个……不寻常。

        盛则宁抬起头,正想去看一眼皇帝的方向,就正正好撞入封砚的视线,如此凑巧,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她抬头望过来的那一刻似的。

        他是真的病了,脸色就像是浸在水里数日的竹叶,白中泛青,青中透白,正红色的衫袍没能把他的气色衬好,反而看着更虚弱了。

        她低下头,就装作自己不过是碰巧往那个方向看上了一眼。

        哎。

        可见当皇帝真的是天底下最辛苦的差事。

        短短十日不见,他就清减了不少。

        不过这些也不是她一个小娘子能操心的。

        盛则宁把月饼放回碟子里,正想寻东西遮盖,忽然就察觉身边立着一人。

        “薛世子?”

        盛则宁想起,也好像许久没有见过薛澄了,他似乎又黑了一些,但是也不妨碍那面皮还是能透出红。

        “盛三姑娘,好久不见。”

        盛则宁眸子转了转,四周已经也有人起身,互相攀谈敬酒,所有薛澄这一举动也并无突兀。

        “听闻薛世子是去东郊营练兵去了?”

        薛澄点点头,喜出望外,“三姑娘竟知道。”

        若无关心,怎会了解。

        薛澄心里快活,就好像玉兔拿着捣药杵一下接着一下敲在他心头,砰砰砰。

        “我、我也是听闻,那个,你不要伤心啊,其实我真的很高兴。”

        盛则宁:“?”

        见盛则宁一脸不解,薛澄挠了挠脸皮,脸上又红了一些,“三姑娘莫怪,在下也是不小心听了一些闲话,官家既然无意,那、那三姑娘不妨看看其他人,兴许会有更合适的。”

        啊……

        盛则宁知道薛澄在说什么了。

        还不是注意到宫里一直没有降旨立后,她被封砚厌弃的说辞就卷土重来,薛澄就是巴巴来安慰她这个的。

        盛则宁下意识移目瞥了一眼封砚的方向,却见他正侧脸交代德保公公。

        德保公公将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不知道是听见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

        她回过头,认真对薛澄道:“世子不用担心,我一点事也没有,我阿娘还说我长胖了呢。”

        薛澄惊讶撑目道:“三姑娘一点也没有胖……还是一样好看,我、我……”

        盛则宁歪着脑袋,等他的话。

        薛澄心口砰砰直跳,在微凉的秋风中却生出了热汗,就像是年少时第一次拎枪上马,让他又是害怕又是憧憬。

        他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旁边一行人大张旗鼓地拱至他身边,险些没把他撞了出去。

        “哎呀,薛世子呀,您在这里,快来尝尝宫里的藏酒,这是香桂酿,是官家特意取来给众臣分享的。”

        薛世子又冷不防被一只酒杯伸到眼皮底下,不禁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才看清来人竟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德保。

        他有些发愣,呆呆道:“怎敢劳德保公公亲自送来。”

        德保笑呵呵摆手说不妨事,但转眼又双手捧杯劝他饮酒。

        薛澄看了一眼也是满脸吃惊的盛则宁,无可奈何拿起酒杯,一口喝完,送还给德保公公身后的小太监。

        “多谢官家赐酒。”

        说完,薛澄转头又对盛则宁继续道:

        “三姑娘我还有话……”

        “薛世子,这里还有上好的泉州酒,您请!”

        酒都捧到面前了,薛世子不善拒绝,只能礼貌地接过,一饮而尽。

        “三姑娘……”

        “薛世子,玉露金宵。”

        “三……”

        “世子,酒。”

        “……”

        “酒。”

        薛澄连喝几杯,眼睛都红了,扶着桌案,委屈又不解地看向德保公公。

        他这是作甚,怎么连一点说辞掩饰都不加了,就一个劲劝他喝酒啊?

        德保公公殷切地给他又倒了一杯,盛则宁看不过去了,站起身伸出手,“德保公公怎么只请薛世子喝,这杯我来尝尝吧!”

        盛则宁从德保公公手里抢下酒杯,也学着薛澄那样豪爽地一饮而尽,可谁知这杯酒是烈酒,把她呛得小脸通红,伏在桌子就咳了起来。

        德保公公一看,这坏事了啊!

        忙不迭回过头,就见那边官家已经兀自站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

        现在的官家可是一举一动备受瞩目,他一起来,所有人都会看过去,不是平白无故惹人猜测。

        德保公公连忙吩咐左右,“还不快点去给三姑娘倒杯茶来。”

        竹喜的活计都给抢光了,只能在凑到一旁拍着盛则宁的背,“姑娘您没事吧?”

        苏氏和盛一爷也齐齐看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盛则宁说不出话,只能冲两人摆了摆手。

        好在那边封砚站起来引起了注意,便有大臣拱手道:“官家,在这阖家团圆的节日,官家却形单影只,不若早立后纳妃,延绵子嗣啊!”

        这话一出,四周皆是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新帝虽然年轻,可是子嗣是国本稳固的保证,早日诞下皇子,也是皇帝的本分。

        盛国公和苏氏都低头饮酒,避开周围试探的目光。

        盛则宁也听了这话,抬头正准备听封砚会不会答应下来,早日择定适合的人,她也好更安心一些。

        这一抬头,却见那上头的新帝,幽深的眸不偏不倚地望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盛则宁给唬了一跳,什么动作也没有过脑子就把自己的头一低,就像是在学堂上怕被夫子点名时,心虚地埋起了脑袋。

        别点我!

        薛澄不懂盛则宁的心思,还以为她是不舒服,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看得德保心急得直跺脚。

        封砚心里发涩。

        他站在这至尊的位上,两边空空如也。

        这满月的光辉温暖不了他这孤家寡人,只有一片清冷的寂寥透骨而入。

        这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甚至连走下这个台子,都不成。

        只能任由旁人占了他的位,去哄他的人。

        他突然间,一点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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