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神州 > 第一章 回天无力

第一章 回天无力


远望城外丢盔曳甲仓皇逃去的叛军,站在城头上的张巡眉头紧锁,脸上没有一丝喜色。身旁的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默不做声,伫立良久。幽幽叹息一声之后,他转过身对一旁的南霁云说道:“霁云哪,我们据守这睢阳城有多久了?”

        南霁云一拱手道:“有近一年了吧。”

        “一年啦,在这一年中,历四百余战,诛叛贼十二余万。战至今时今日,臣已经竭尽所能,也可算不负皇恩了。”张巡轻扣城墙,面色忧虑中透出坦然。“此城久被围困,既无外援,储粮又尽,能食之物皆已殆尽,就连雀,鼠都很难见到了。这次虽用奇谋击溃叛军,但城破已经是早晚之事。我等昂藏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自当与此城共存亡,以报圣恩。但每每看到城中那些面有菜色,衣不蔽体的妇辈孺儿,我就不禁心中一阵愧疚。我们死守此城近一年,折损叛军兵马无数,又延误其战机,使其不得南入江淮,尔等必恨我入骨,城破之后,妇孺必惨遭屠戮,无一幸免。想我张巡自负胸中有数万甲兵,今竟不能救此城百姓于兵刀,令他们与我等偕亡。自觉俯仰有愧啊。”

        一阵脚步声传来,张,南二人转身望去,却是太守许远和部将雷万春,二人皆因久处饥馁而面容苍黄,身体略显羸弱。许远一见张巡即道:“张将军,此战虽然告捷,但叛军于城外挖了三道壕沟,既宽又深,树立木栅,意图将我等困死。如此对峙下去,我军粮草已尽,此城只怕早晚被叛军攻陷。”其实张巡不过是县令,许远身为太守,地位远高于他,但敬其统军作战之才和爱国忠君之心,于是和众人一样尊称其为将军。

        张巡负手而立,缓缓道:“巡早已抱定死志,必与此城共存亡。”言罢朗声吟道:“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南霁云三人闻之皆默然不语。

        半晌,张巡对许远道:“许公,为今之计,我们只有行不可行之事,而尽当尽之义。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此人心胸狭隘,久忌我之声威,又恐有人趁机夺他之地,此城被困以来他竟一直袖手旁观,真是令人齿冷。但此时亦惟有向他告急,若能求得援助,此城之危暂可得缓。我欲令霁云于今晚趁夜突围而出,前往求助。”

        许远叹口气道:“以我对贺兰进明的了解来看,此人绝非忠义之士,他若肯襄助,早该引兵来援。今尚不来,必无此心。”雷万春亦道:“许公所言甚是。”

        张巡苦笑道:“我又何尝不知,不过事到如今,也惟有一试,但求他能幡然悔悟,为人臣之所当为。”

        许远长吁一口气道:“也罢,那就这样吧。你和霁云商议一下,尽早前去。我和万春再去那边看看。”许,雷二人告辞而去。

        张巡拍了拍南霁云的肩膀,缓缓说道:“霁云哪,此事就托付于你了,这一城百姓的生死就托付给你了,这一腔报国尽忠之心就托付给你了。”南霁云虎目中泪光闪动,重重点了点头,道:“末将一定竭尽全力说服贺兰进明领兵来援。”张巡微微一笑道:“事在人为,分由天定.”言罢轻叹一声。看着南霁云身上破烂不堪的战甲,张巡慈蔼的笑了笑,道:“待会儿你来我家,我记得家中有件内子多年前为我缝制的青布长衫,我还未穿过,你换上去见贺兰大人。”

        半个时辰后,南霁云已然备好行囊来到张巡家中,一进宅门,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就蹦蹦跳跳的迎了上来,面带笑容噘着嘴对南霁云道:“这不是南叔叔吗?你好久没来陪音儿玩了。去年你答应给音儿捉的蝉还没捉来呢。”张巡和妻子也走了出来,将南霁云迎入屋中道:“来来,霁云,我略备了些酒菜。权当为你饯行。”转过身笑斥那孩童道:“寒音休得和你南叔叔胡闹。”

        南霁云弯下腰去拍拍那孩子的肩头,对他说:“音儿乖,是南叔叔不好,答应了音儿的事没有做到。只要打败了这帮叛贼。下次南叔叔一定给音儿捉好多蝉来。”那孩子却冲南霁云扮个鬼脸,摆手道:“不不不,我可不要好多。那样我还不知道怎么养呢。看着它们一只只的死掉,怪可怜的。前几天隔壁王家哥哥的狗被他爸爸杀来充饥,我和他都哭了呢。我只要一只蝉,我一定好好待它。”南霁云疼爱的看着他,想到几个月前这孩子还健壮可爱,现在却因久困缺食而面黄肌瘦,一双眼睛显得分外的大。他自幼从军,到现在三十出头仍未成家,心中实是将张巡这爱子张寒音做自己孩子一样看待。见他这般,心中一酸,险些落泪。“恩,相信南叔叔,南叔叔一定给音儿捉来。”张寒音伸出手来,道:“好,那我们来拉勾。”南霁云道:“好,拉勾。”伸出带着箭伤的小指和张寒音勾了勾。拉完勾,张寒音笑嘻嘻的对南霁云说:“南叔叔你来得真好。今儿因你来,我爹爹特意叫我娘备了一桌非常丰盛的饭菜。我好久没见过这般好的菜啦,今天可算是沾你的光呢。”张巡笑道:“霁云,莫听小孩子胡闹。哪里有什么好菜了,不过是些野菜山蔬。来,上座。”

        四人坐下,南霁云一看,桌上果然不过如自己平素所食,是些挖来的野菜,但见张寒音早已按捺不住,举箸便食,吃得啧啧有声,一脸幸福状。南霁云心知他们平日肯定过得比自己还苦,故意不怎么下筷,让他们多吃些。张巡的妻子江湘给儿子夹了几筷菜,又叫他慢些吃,莫噎着。

        饭局将尽,张巡从桌下拿出一个酒坛,道:“这是我初到此城时买下的,本想离任之时与众位将士痛饮一番。如今有几位好友已经捐躯报国,不能共醉。我今日且与你共饮一杯。祝你此去马到成功。”给自己和南霁云各斟满一碗。两人长身而起,慨然饮尽。

        张巡进内屋取出一个包袱交予南霁云道:“这里面有衣服和我一封亲笔信,衣服你到了临淮再换上。面见贺兰进明之后,你将此信呈给他,再以大义动之。以你的武艺,今晚趁夜而去,理当无碍。我就静候佳音了。”

        南霁云拱手道:“末将这便告辞。将军,夫人多保重。”向正在偷偷对他扮鬼脸的张寒音一笑,告辞而去。

        来到北城门,南霁云吸一口气,纵身跃上城头,双足在城头上一点,便没入了夜色中。荆州南家在武林中亦算小有名气,南霁云自小立志从戎报国,兵书武学皆曾下过苦功,武艺在南家同辈中也算得上佼佼者。

        出得城来,南霁云见四下并无敌军监视,运起“浮光掠影”的南家独门轻功,飞奔而去。轻轻松松跃过那三条环城壕沟之后,便上了大道。在那如水月华之下,南霁云远远望去,只见附近的村庄因为靠近战场,早已是人烟杳然,房屋倾颓。偶有几声鸦鸣,令人更觉荒凉。村畔田野里,隐隐还可看见尸体,大约是为叛军所杀的农夫。想起往日张巡卓立城头,遥指田原的感叹:“农民啊,他们才是这土地。而我们战士来了又去,不过是这土地上的风。”心中甚是哀痛,不觉一叹。

        一夜疾奔,天明之时终于来到一个小镇,由于离战场较远,小镇上呈现出宁静的景象。南霁云在一家早点铺买了几个鲜肉包子,几月不知肉味,入口分外香甜。又到马市上买了匹枣红马,驰马往临淮而去。

        数日之后,到得临淮城。南霁云在城东福云客栈稍事休息之后,即换好衣衫向小二问明节度使府邸所在,匆匆出了客栈,往贺兰进明府上而去。

        贺兰进明,开元十六年登进士第。安禄山起兵作乱之后,他以御史大夫为节度使,守临淮。

        节度使府在城南朱武大街,门前一双石狮并列,显得颇为威武。院墙上斜出一枝竹条,青翠欲滴。

        南霁云来到门前向家丁讲明身份,令其进去禀报。约莫半柱香后,那家丁出来将南霁云迎入府内。

        早已坐在太师椅上的贺兰进明是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人,唇上留有一字长须。他意甚悠闲的用右脚轻轻拍着地面,望着远道而来的南霁云。

        南霁云一见他即道:“贺兰大人,睢阳城被围已近一年,我等在张巡将军率领之下,拼死守卫,苦苦支撑。如今已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此城陷落不过旦夕之事。睢阳城地处江淮要塞,此城陷落则江淮门户大开。望大人速派援军。则一城百姓幸甚,天下苍生幸甚,我大唐幸甚。这里有张巡将军亲笔信函一封,请大人展读。”

        贺兰进明从南霁云手中接过张巡的亲笔信,却并不拆读。轻轻放在身旁木几之上,端起几上茶盏,抿了一口,缓缓对南霁云道:“南将军,我并非不知道睢阳对江淮一域的重要性,我也知此时睢阳防务吃紧。不过如今贼寇势大,我据守临淮也是重任在身。倘若我引兵去救睢阳。他们却趁势攻下临淮,我亦吃罪不起,负天下,负皇恩哪。”

        南霁云变色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襄助了?”

        贺兰进明仍是不动声色,对着漂浮在杯中水面的茶叶轻轻吹了口气道:“非是不肯,睢阳被围我也是五内如焚,如坐针毡。毕竟大家唇齿相依,但我据守临淮乃是首要之职。实在不敢私自领兵去救。现在兵荒马乱,天听阻塞。我又无法征询圣意。实在是不敢妄动啊。还望你们谅解,坚持。”

        南霁云心知贺兰进明已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想起临行前张巡一番话语,心中一阵悲苦,不再相劝,缓缓站起身来,紧咬钢牙对贺兰进明一拱手,拂袖而去。

        贺兰进明正对着南霁云远去的身影冷笑不已,忽然屋内南霁云方才坐过的酸枝椅劈啪做声片片碎裂。贺兰进明冷哼一声,骂道:“无用武夫。”

        出了贺兰进明宅邸,南霁云紧闭双眼仰首对天长叹一声,睁开双目,只见泪光隐约。

        原本这几天日夜兼程,急赴临淮,因为有此挽救睢阳局势的希望支撑,他并不觉累,反而神采奕奕。此时也连这一线希望也被抹杀了,阵阵倦意袭上心头,南霁云感觉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

        他怀着悲痛的心情拖着疲惫的身躯黯然回到客栈,刚进客栈门,便见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子正在那里闲聊,那个胖些的夹起桌上碟子里的花生米一边喂入嘴中,一边端起酒杯,对那瘦些的道:“哎,天下大乱,真的是天下大乱啊。你知道么,今天我住在睢阳附近的二舅到我家来,他说这几日叛贼乱军又在猛攻睢阳。这睢阳城里那张巡张将军真是了得,妙计迭出,他那草人借箭,蒿矢识寇首的神机妙算只怕是天下无匹。以寡敌众,竟然坚守了这睢阳城一年之久,甚是难得。你知道这草人借箭和蒿矢识寇首的妙事么?”

        那瘦子摆摆头道:“倒是不知。你且说来听听。”

        那胖子抚掌笑道:“如此妙事你竟不知,真是可惜。至德元年五月,那时张将军尚在雍丘与叛贼僵持,那时令狐潮卷土袭来,命叛军轮番猛攻,双方相持了四十多天。张将军组织士兵在城头上奋勇抵抗,用乱箭击退了敌人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然而,时间一长,城中箭尽。守城御敌,这弓箭乃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有箭则能守城,无箭则旦夕难保。一时间,人心惶恐,情势端的是万分危急。”

        那胖子说到此处,卖个关子道:“你道张将军却是如何对付?”

        那瘦子笑道:“我只知是草人借箭,却并不知是如何去借。我若知,那我也是天下闻名的将才了。我怎么能知道呢?”

        那胖子哈哈一笑,接着道:“好个张将军,那一日夜深之时,雍丘城头上黑压压一片,忽然隐隐约约有成百上千个穿着黑衣服的士兵,沿着绳索爬下墙来。围城的士兵发现后,忙报知令狐潮。那令狐潮断定是张将军派兵偷袭,遂命士兵向城头放箭,射杀之。一时间,叛军兵士争相施射,一直放到天色发白。待到天色大亮,叛军这才发现城墙上所挂的全是草人。草人身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那令狐潮却是上了张将军的大当,只怕他没气掉半条命。结果,张将军不费吹灰之力,得敌箭数十万只,补足了城中箭矢之不足。”那瘦子道:“张巡将军这“蒿人借箭”的神机妙算,真是令人钦叹,不亚于诸葛武候的草船借箭。”那胖子笑“哈哈,诸葛武候草船借箭,不过是那文人和说书先生的杜撰,并不见于经传。在我华四心中,这借箭之法张巡将军当为第一人。而且更令人佩服的是,张将军并非只施此计。而是以此为伏笔,再施妙计,几日之后,还是像前次夜里一样,城墙上又出现了“草人”。令狐潮的属下见了都嘲笑张将军,以为他故伎重演,愚不可及。于是只箭不发。这样,一连几天,围城的叛军对张将军夜缒草人已经习以为常,不再防备。”

        那瘦子将手中已经送到嘴边的酒杯放下道:“哈哈,我知道了,张将军肯定是以真为假。趁那叛贼麻痹大意之时,将士兵缒下,叛贼必然以为又是草人,不加防备,于是便可攻他个出其不意。”。

        那胖子华四笑道:“然也,然也。可见那令狐潮连你也不及呢。”

        瘦子微微摇头道:“那未见得,我不过是旁观者清而已。要是身在局中,我也定然猜不透此种妙计。张将军真是不世出的军事奇才。”

        华四点点头道:“为此当浮一大白。”

        “干!”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那瘦子道:“那蒿矢识寇首又是怎么回事呢?”

        华四想了一下,道:“那是至德二年五月的事,那时张将军已在睢阳城,尹子奇率叛军将睢阳城团团围住。其时敌众我寡,兵力悬殊,张将军看出倘若死守孤城,必难持久,而须主动出击以攻为守。这主动出击,也是有讲究的。”那胖子说到此处,神采飞扬,仿佛自己便是张巡一般“此攻,不能力敌,而须智取。这日深夜,驻扎在城外的叛军忽见城内火光大炽,恍如白昼,鼓号四起,声震天地,都以为张将军他们必然来攻。于是慌忙准备迎战厮杀。谁知这却是张将军的戏敌之计,城内按兵不动,天亮后,偃旗息鼓。叛军通宵达旦,森严戒备,尽皆疲惫不堪。他们见城上声息全无,很是奇怪,从飞楼上远眺,城中一无所见。于是,都放心地解甲休息。正在此时,睢阳城门大开,张将军与南霁云、雷万春等10余名骁将,各率50悍骑,直袭敌帅尹子奇的大帐,杀了叛军个措手不及。张将军欲先取叛贼主帅,可是身边的将士都不认识尹子奇。张将军略一沉吟,说道:“此事甚易,自会有人告知。”众人皆不解,只见张将军挥刀割取一棵蒿草,削而为箭,搭于弓上,向远处一敌军射去。那敌军中箭后惊恐不已,忽然发现是蒿草杆箭,庆幸自己没有被射死,喜不可抑。心下以为张巡将军将士箭已用尽,忙跌跌撞撞地跪向尹子奇处报告,以求功赏。张将军远远看见,笑对众将士说:“听报者必为尹子奇无疑。”命南霁云以箭射之。尹子奇得报后,正得意间,不料劲矢怒射而至,躲闪不及,正中其左眼。那一箭真是漂亮,可惜我没能亲眼目睹。那叛军见主帅受伤,登时阵脚大乱,不攻自溃。”。

        瘦子赞道:“妙,妙啊。我大唐得此栋梁之材,何愁不能平定叛军。”

        胖子华四摇头道:“可惜啊,纵是天纵奇才,也得有施展抱负的条件。这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我二舅说,现在睢阳已经是内无粮草,外呢……”那胖子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这贺兰进明又迟迟不发援兵。张将军虽然是人中之龙,但毕竟仍是个凡人,他已经做到了凡人的极致。这睢阳城只怕是很难保全了。”

        两人不禁一阵叹息。

        南霁云在一旁听人追述自己的往事,想起自己箭射尹子奇的往昔壮举,豪气陡生。心中阴霾一扫而光。睢阳城也许会陷落,这大唐朝有一天也许也会亡。但只要有像他所敬佩的张巡这等人物,这般风liu气度在,这神州就不会亡,就仍是这天地。睢阳守得住守不住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全力以赴,就像当年一箭怒射尹子奇那种决然。慷慨傲对,谈笑赴死才是应有之义。

        想到这里,南霁云匆匆上了楼,取了包裹,下楼牵马便走。来到街口,傲啸一声,纵身上马,驱驰而去。

        回睢阳。

        那里有我的生死战友。

        让我们一起再守一守这锦绣神州。


  https://www.biqugeg.net/7_7124/254133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biqugeg.net 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geg.net